乐土(十四)

十四


他解开了过去岁月的一个谜题,却落入了更深的悲哀中。


所有人都贪慕美,但罪孽深重的那一群人,因为过盛的贪欲,而以摧残美为乐。在这一年的收尾,他还是不断地有情人,昼夜为他们落泪和流血。但是他再没有父亲了。父亲只向他表露了一切隐秘的情事,这是最直白的爱,代价是真正的苦难。和父亲相比,那些情人只算得上是哀愁的游戏。


但在这整件事里,母亲又算什么呢?母亲证明了父亲的情欲中还有过其他人,也证明了他不仅是父亲的孩子。一个难堪的漏洞。


章涛还是深夜打车去了机场,接上了母亲。幸好是深冬,他穿着毛衣和长裤,遮掩了那些新鲜的斑驳伤痕。不然他对母亲如何解释?幸好酒喝得不多,这一周还算是清醒。车行驶在光滑的高架上,积雪被碾得平实。他往窗外看,一盏一盏的路灯外,对岸曼哈顿的高楼熠熠生辉。


然后他看见她了。航班到达已经是一个小时前了,她孤零零地站在接机口,只带了一个大箱子,披着一件长袍般的白羽绒服,如一个单薄的鬼影。也不过一年多,她显然是更老了,鱼尾纹扫到鬓角去,没化妆的脸色蜡黄,两颊瘦得凹陷下去,如同快要烧尽的银烛。司机帮她拎了箱子,然后她爬上了车。


章涛把车灯关了,一片沉沉的黑暗,车里什么都看不清楚,两人不用彼此对视。章涛往前面看去,那个黑人司机只顾听电台里的女人唱歌,车挂件是个摇晃着的雪白十字架。这好像是纽约司机的时髦举措,有些司机会挂日式平安符,有的选了印度教的财神,还有的会加上家人孩子的相片。一场小小的宗教竞争。


母亲开始了倾诉:“那些小报记者……拍到了我几次。”她沉默地措辞了一会儿,斟酌出一个妥当的说法:“我想待在国内总归不太好,就飞过来了。”


拍她什么?拍她与情人们的频繁聚会?一个孤单女人的消遣,但传出去的确不好听。父亲在国内的名气,富贵人家的隐私,看来还成了某些人生财之道。


母亲装腔作势地长叹了口气,啜泣了起来。她应该是掩着脸,压抑着哭声,断断续续地喘着气。她在上车之前,一定想好了这么做。哭声替代了剩下的叙述。


黑人司机感受到气氛的古怪,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高了。女歌手和着伴奏高声唱着:“去年圣诞节,我给了你我的心。但第二天,你就把它丢弃了。这一年….”


章涛记得小时候父亲打过他之后,一连几天,母亲都会用一种怜悯的神情凝望着他。但她什么都不说,因为她太明白飘荡在空气中的情欲。他也无法像别的孩子一样,向母亲哭诉。他们两个之间,隔着整个文明世界的尴尬。在那些日子里,他们都会干脆避免回家。


还在唱:“我要把我的心,给一个特殊的人……”


她一个靠着遗产过活,不会说英语的中年女人,在纽约怎么生活?母亲在央求他照顾。章涛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,幸好母亲的哭声渐轻,慢慢地停了下来,像是等他的答复。他只好说道:“我给你在丽思卡尔顿订个房间,我搬到你隔壁间,帮你先安顿下来。”


母亲像是松了口气。但她不甘示弱。进了中城,快要到达酒店的时候,她多加了一句:“之前有一个警察,拿着你的照片来找我们。我给了他点钱,打发他走了,你放心。”


什么相片?母亲刻意地漏了这些细节。他和母亲之间,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那些默契。这足够他们度过共处的日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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