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土（十三）
十三
章涛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，但他如今才对美的影响有了意识。他终于明白了美。回溯过去，世界茫茫的迷雾散去了一些，让他看见万千事物的轮廓。
快到圣诞节了，街上到处都挂着一串一串金灿灿的灯球。刚入夜的时候，他走到洛克菲勒中心附近。为了做节日促销，商店的橱窗都精心布置，每一个都如同小世界一般悬停或旋转着——精心计算过的弧度、永远恒定的光、还有飘飘荡荡的人造雪，落在摆放得完美的衣饰上。
窗外却是人挤人的一片混乱。章涛在回酒店的路上，慢慢随着人流走着。在广场中心，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圣诞树，装饰得镂金铺翠，彩灯在黑夜中亮得如同燃烧着一般，百米之外都看得清，仿佛一场奇异的大火。原来冰场也开放了，来滑冰和看圣诞树的大多是年轻人，在马路上吵吵嚷嚷地拥成一团。章涛走不过去，就在橱窗边的台阶上先坐一会儿。
没过多久，一些行人就注意到了他。三两个高中女孩兴奋地议论着，长满雀斑的脸被围巾遮住一半，头发蓬乱，时不时偷溜一眼他。弓着腰、老得满脸皱起鸡皮的女人，拎着沉重的塑料袋，慢腾腾地挪动着，茫然地盯着他。一个如竹竿一般瘦高的中年男人，肃穆地板着脸，灰发被大风吹得滑稽地乱飘，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趟。人们不止这么看他，人群中拥有美色的少数人，都逃不过审视。
为何他之前一直无知无觉？原来人们不止是因为父亲的权势，因为他的依顺而喜爱他，还因为他的美。他的美给了人们飘渺的希望。今早多给了他一个甜甜圈的店员，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？雅子也是，她看到了不止财富，还有这令众人嫉妒的美。不论男女老少，都妄图占有美，贪心者追求更新鲜的美。
人流慢慢地往冰场走去，章涛正想起身的时候，手机却震动起来，号码陌生。他随手接了起来，是哪个寂寥的旧情人吗？
“我……我到纽约了。在机场。”一个女人的声音，语气急促。
章涛愣了一会儿，而后他听见电话里又传来一声：“章涛！你听得见吗？”
他终于听出来了，竟然是母亲。她怎么突然飞来大洋彼岸？章涛问道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电话里的声音更焦躁了。“你说什么？我听不见……你说什么啊？”
太嘈杂了，小孩儿扯着嗓子嚎哭，那些女孩们还在嘻笑，小跑着互相追打。无数人都在同时说着话，仿佛是大网中的蚊虫嗡鸣声。章涛挂断了电话。母亲为何还要紧追着他不放？
他从上海逃离到纽约，不就是为了躲避母亲？当他和母亲四目相对，都在彼此的双眼里看见了父亲，如同跳动的紫色火苗，明晃晃的，是已死之人的倒影。他回到上海，是一厢情愿地想回到父亲身边，不是为了和心怀怨恨的女人一起哀悼。
章涛想快点回到酒店，给母亲打个电话，劝她还是回家去。更多人往广场涌来，他被无数人推搡着，簇拥着。当他走到圣诞树下的时候，光亮得晃了眼睛。他抬头看了一眼，在那圣诞树摧枯拉朽一般燃烧着的枝叶上面，没有一点星子的乌紫天空中，漂浮着父亲多年前的那张脸——因为愤怒而颤抖着的、胀得紫红的脸，汗水一股股从光头上淌下来。
又是一年冬天，父亲还是如影随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