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土(十五)

十五


于是他们搬进了酒店。章涛说是隔壁间,其实中间隔了好几个房间。付房费的时候,母亲连多看一眼账单的兴趣也没有,一交就是三个月。她那一种怨愤的神色,好像再也不打算回去似的。


账单的长度无关紧要。父亲的遗产如此丰盛,让他们一辈子都不用为生计而奔波。他们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,窗外是大雪茫茫中的中央公园,雪粒乱纷纷地扑打在窗上,风声呼啸。天色暗得如同黄昏,预报说有暴风雪。章涛忽然想到,他们母子二人去世后,父亲的遗产就只剩下满世界的钱,在土地上如蜂蜜一般流淌的金钱。


行李箱还摊在地上,母亲因为时差,倒在榻上昏昏睡去了。她半张着嘴,脸色如同混浊的老玉,满面的皱纹静止了,显得更加憔悴。裹着一条宝蓝的毛毯,伸出一条膀子,胳膊瘦得失去了圆润的线条。那枯槁的老态,令他不忍再看一眼。


母亲老了,他还太年轻,年轻到容貌还没有一丝损耗。他们都有那么多的空闲,只好用来追逐情欲与快乐。章涛逐渐意识到,人皆如此,只看有多少事务打扰、破坏他们天生的沉湎。


一开始,出于腼腆,他们母子俩也许会去别的酒店。但后来,情人们开始频繁进出。隔着几个房间,在那明亮的长走廊里,母子的情人们擦肩而过。从上海到纽约,母亲的情人还是那些美丽的少年人们,也许她一直托人帮她寻找。母亲在老去之后,才慢慢懂得以金钱猎取他们,正是父亲多年前对她所做的事。


章涛知道,侍应生看他的眼神,分明带着探究的情色意味。也许侍应生把他当作母亲的长期情人了。说到底,他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?他们都是罪人,如果没有他们的美,世人不会沉湎于欲望,消耗如此多的光阴。世上一切金钱造就的绮丽之物,都只是对于他们的模仿。他们身在其中,也成了情欲的俘虏。


章涛撞见过其中一个中国少年。他十八九岁的模样,披着一件名牌红羽绒服,乌光水滑的鬈发,抹了过多的发油,服帖地卷起一个个小波浪,如同小狮。脸上仔细地扑了粉,但还能看出粗糙暗沉的脸孔,长满了一大片雀斑。他飞扬的双眼,左右逡巡着,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态。章涛在下楼的电梯里碰到他,对视一眼,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。


而后突然的,那个少年就一个箭步扑了上来。愤怒地圆睁双目,抓紧了他的衣领,把他一把推到电梯镜子前面,发出摇晃的震荡声。旧式的木电梯里光线昏沉,只有少年人一双眼睛,过分的明亮,像是饱含着愤怒。


“你离她远一点!”高昂的,青春期的声音。


这和真相相差太远,章涛笑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
“她给你多少钱?”


章涛摇了摇头否认,那少年贴近他的脸孔,端详着他的五官,随即因为嫉妒而皱起眉头。他咬牙道:“你别想骗我!她有多喜欢我,你一点也不知道。”


然后电梯就叮一声到了一楼大堂。那少年松开他,飞快地跑远了。章涛心想,多傻呀!母亲当然不爱他,不然何必寻求更多的情人。可这时候,章涛突然想到,正如母亲的戏耍,万一父亲也并不爱他呢?万一父亲和那些男人们一样?


他无知无觉地往外走,乌云浓重地堆在天上,好像要轰然坍塌似的。不知道走出多远,他觉出浑身如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的,如魂灵一般游荡,鞋子里却浸满冰水,步伐沉重。原来正下着鹅毛大雪,大风中雪雾弥漫。


他认为父亲爱他,以为父亲只有他一个,也许都只是幻想——那他的过去一点意义也没有,只是滋养了更多的情欲和幻象,罗网般让他无法逃脱。


店铺都关门歇业了,只有远处的加油站还亮着灯。那矮小的屋顶,仿佛要被大雪淹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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